打工人的盡頭是賣酒?
赤水河上遊,有一座茅台鎮。在這個人口3萬出頭,面積4.2平方公裏的鎮上,雲集了上千家酒廠、兩千多家賣酒公司、數千個醬香型品牌。
這裏是貴州茅台的故鄉。過去幾年,在茅台的帶動下,整個白酒市場借勢掀起了一股造富神話。也因此,酒水銷售的暴利變得人盡皆知,互聯網企業賣酒,礦泉水品牌開設酒水線,明星直播賣酒……
如今,茅台鎮上彙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掘金人”,其中一些人過去或現在的身份與互聯網相關。他們有的正年輕,有的已人到中年,彼此的共同點是:“賣酒“此前并不在他們各自的人生規劃裏。
當互聯網光環不在,離開北上廣回到小地方,降維打擊能實現嗎?
01
從北京到茅台鎮
“我現在的生活簡直太‘頹廢’了,居然有時間打麻将,周末甚至可以去河裏釣魚。”
徐斌今年35歲,五年前,他在北京某手機廠商的子廠牌做銷售經理。
在北京,徐斌每天都要對抗焦慮。每周工作70個小時,公司出租屋一條線,沒有旅遊,沒有買車,“睜眼閉眼都是to do list”……他時不時需要服用褪黑素幫助入眠,但腦海裏那根“弦”一刻也沒有放松過。歸根結底最引發焦慮的還是:房子。
“我曾經以爲可以憑借自己的聰明努力,在北京好好生活下去,可現實卻殘忍地告訴我,你越來越買不起房了……”徐斌曾經算過一筆賬,當上銷售經理後年收入能達到30多萬,但若買下一套60平老破小兩房,需要将收入的60%用于交房貸,抗風險能力非常差,一旦出現變故,就要賣房。
更難堪的是中年危機。在北京,人到中年并不會因爲财富的累積而變得更快樂,反而要爲可能到來的裁員而提心吊膽。因此他一直猶猶豫豫沒有買房,結果離這個目标越來越遠。
2017年,徐斌在飯局中認識了貴州一家酒企的老闆雙哥,兩人相談甚歡。接過雙哥遞來的橄榄枝,徐斌從北京互聯網大廠經理搖身一變成了茅台鎮一家小酒企的中國區總經理。
從北京西二旗來到茅台鎮,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茅台鎮是一個10萬人口的小鎮,位于貴州省北部大婁山脈的斜坡上,每到夏季便水色绯紅的赤水河貫穿其間。低窪的河谷一帶就是全國聞名的“醬香美酒黃金産區”,擁有上萬家酒廠、酒作坊。
2020年,醬酒産業以全國白酒行業8%的産能,實現了全國白酒行業約26%的銷售額、40%的利潤總額。其中,貴州醬酒占全國醬酒的90%。也即是說,茅台鎮出産的貴州醬酒占據着全國白酒利潤的大頭。
第一次到茅台鎮時,見到小鎮裏幾乎家家釀酒,各個門店都有大壇大壇的散酒賣,而且有些小作坊的自釀酒品質也不低,徐斌的内心頗爲震驚。
北京互聯網打工人強調的快,在這裏并不适應。“剛來時我渾身充滿幹勁,準備大展拳腳,弄了五六份策劃方案,結果不到一個月手下員工走了倆,我才猛然意識到這裏有這裏的節奏,我得慢下來适應它。”
在茅台鎮,賣酒就像釀酒一樣急不得。
茅台鎮釀酒遵循“12987工藝”的法則——一年1次生産周期,2次投料,9次蒸煮,8次發酵,7次取酒,傳統工序複雜且耗時耗力。這裏的人似乎也将制酒的精神滲透進了生活裏,不緊不慢地做事,自帶“反内卷”基因。
“在這裏,婚喪嫁娶,生子喬遷,甚至‘兄弟夥’家的酒坊缺人手需要幫忙,都是天大的事,員工如果不打招呼就‘消失’,你也拿他沒辦法。”徐斌說。
被“逼”着慢下來的徐斌把自己辦公室的座椅換成了按摩躺椅,收藏的摩托車頭盔擺滿一整個文件櫃。除此之外還在辦公室放了一柄釣魚竿,有時候不必等到5點下班,就能和雙哥、酒廠的其他股東一起到河邊釣釣魚。
“我現在的生活簡直太‘頹廢’了,居然有時間打麻将!”在北京時徐斌養過一條金毛,後來實在沒時間照顧就送給了别人,現在他又動了養金毛的念頭。“理論上想養幾隻都不是問題。”
四年前,徐斌在遵義紅花崗區買了房,房價6000多元一平,他買了一套130多平的精裝修四房。小區樓房均不超過8層,低密度,環境清幽,對口的小學中學學位都是遵義市公辦前幾名。
他和老婆準備在今年生一個虎寶寶。在北京時他們蝸居50平空間,即便成功落戶,他們的孩子也不能就讀中上實力的學校,這些因素令他們自覺“丁克”。來到黔北後,他們的孩子未來能享受一座城市最好的教育資源。
最近兩年,随着醬酒市場的崛起,徐斌所在的酒企一年比一年更忙了。去年年中,徐斌所在的酒企在廣東、廣西開了幾場品牌推廣會,年末時又敲定了某條通往東部沿海的高鐵冠名事宜,與貴州省内外各家主流、市場媒體的合作也已初見成效。
2022年春節前,徐斌和團隊跑了十幾個城市見經銷商。年末的總結大會上,雙哥端起酒杯,提出公司今年要實現生産、銷售雙破億的目标。
彼時,徐斌在酒桌旁站了起來,代表團隊向雙哥拍胸脯保證。受疫情影響,這個目标拖延了兩年一直沒能實現,現在他們判斷時機已成熟。雙哥向徐斌承諾,目标達成後給他2%的酒廠股份。這意味着徐斌每年将有40萬以上的分紅。
賣手機不如賣酒大軍越來越多。徐斌有一回聽前同事說某友商高管最近也去賣酒,天天發朋友圈吆喝,徐斌便對自己新的職業身份徹底釋然了。
過去是北京賣手機的,現在是貴州賣酒的,都是幹銷售,都一樣。
02
夾在互聯網與白酒之間的“酒二代”
“茅台鎮酒二代:既生在羅馬,又條條大路通羅馬。”
相比徐斌“半路出家”,茅台鎮裏還有許多土生土長的“酒二代”。他們中的部分90後甚至00後,趕上了互聯網浪潮,又趕上了醬香型白酒熱。算是既“生在了羅馬”,又“條條大路通羅馬”。
身處其中的他們,有着更多的選擇。
27歲的劉偉是茅台鎮本地人,香港留學歸來後回到家鄉。起初,劉偉是被父母強行喊回來的,讓他接班擔任自家酒廠的總經理。
上世紀90年代,劉偉的父親和另外幾名親戚聯手創辦了一家酒廠,是典型的家族企業。目前,劉偉家裏經營着自己的白酒品牌,擁有2家賣酒門店,酒廠每年産能達到900噸, 去年銷售額達1億多元,但由于中低端酒占大頭,淨利潤不到600萬元。
“我是學物聯網的,畢業前已經收到一家電商巨頭的offer,畢業後父母的意見很堅決,我也覺得白酒行業有前景,于是回到家鄉。”
2020年以來,劉偉這個新晉“少東家”收到了多家外地企業抛來的“橄榄枝”,都是要求控股。
“父母經營了幾十年的品牌,我不會輕易将股權賣出去。未來也隻是想借助資本做大而非賣掉酒廠。”劉偉說。
代際傳承人才匮乏,是茅台鎮如今面臨的一個問題。今天的茅台鎮地方酒類規模企業的創始人,更多是頭發花白的老者,他們的精力和觀念逐漸有些跟不上時代。
劉偉對自己的認識比較清醒,他總結自己學曆高但是閱曆淺,衣食無憂的成長環境也讓他缺乏父輩的闖勁,不把自家牌子搞砸算是他給自己定的小目标。總之,接班還需要時間。
好在劉偉願意花時間和耐心去補足。前年正月十二淩晨12點,劉偉家的酒廠位于赤水河畔的一處新廠房正式開工。劉偉與另外幾位酒廠合夥人主持了這次開工儀式。
一天晚上,劉偉跟代理商應酬至淩晨3點,回到家吐了一輪後,想起自己曾經在歐洲和同學度過的夏天,啤酒、烤腸、露營地……全都已經那麽遙遠。
同爲“酒二代”,李然已經明确拒絕繼承家業。
今年23歲的李然,目前還在北京讀大學,所學專業是計算機與應用。即将畢業的他并不打算繼承家業。
“我還有個弟弟,他可以繼承家業。我爸以前經常需要各種應酬,春節期間甚至曾經連續應酬三場,我受不了自己變成這樣。我覺得自己不适合這樣的工作。”
眼下,他正在某互聯網公司實習。
盡管明确不會繼承家業,但未來會不會從事賣酒,李然眼下也不能确定。今年春節前一個月,他通過朋友圈幫家裏賣出了40件白酒(每件6瓶),大學同學、老師和實習公司同事都是他的客戶。
“要是‘卷’不動了就回家賣酒。”李然說。
畢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西富二代靠煤,貴州富二代靠酒。
03
賣酒哪有開酒廠爽
“在上海當卷王,不如回貴州當老闆。”
2021年,酒老闆孫萬峰和相戀三年的女友結婚,婚宴地點在仁懷市中心的某國際大酒店。60桌婚宴,車水馬龍,下午6點不到,酒店門口道路就被寶馬、奔馳、奧迪等一衆豪車堵得水洩不通,都是赴宴賓客的車。
但這在懷仁酒老闆中,隻能普通水平。孫萬峰是仁懷本地人,父母是普通的釀酒工人。成爲酒廠老闆前,他曾經是上海某電商平台營銷部門的“卷王”,年薪50萬左右。
2018年,醬香型白酒持續走熱。孫萬峰的兩個同學曾經在茅台鎮當地酒廠工作,具有釀酒和賣酒的經驗,并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和老酒資源,他們打算創辦一家酒廠。但面臨100萬左右的資金缺口,他們想到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孫萬峰。
老同學找到他後,他沒有過多猶豫便做出決定:賣掉上海的房子,回家鄉創業。從小耳濡目染,孫萬峰兒時就萌生了要當一名酒廠老闆的夢想,“我直覺覺得這是最好的機會,在上海再風光,我也隻是個‘打工人‘,回鄉創業有可能當老闆。’”
入夥後,孫萬峰出資30萬元在赤水河畔買下了約2畝地,準備建設一期廠房。
這一時機把握得相當及時。
因爲在2020年11月,仁懷市人民政府發布了《關于凍結茅台鎮、美酒河鎮部分村(居)民組建設審批等事宜的通告》,宣布暫停茅台鎮得建設審批,凍結土地流轉。
一期廠房完工和生産許可證獲批後,孫萬峰立馬招聘工人開工釀酒。
如今,他的酒廠每年産能在100噸左右,每年銷售額在3000萬元上下,淨利潤爲180萬元左右。銷售的酒類以低端白酒爲主,約占2/3,其餘是貼牌定制酒。
向孫萬峰購買貼牌定制酒的有大酒企,也有普通小企業和個人。一些知名酒企遇到供不應求時,會通過購買小酒廠的酒,貼上自家商标來補足供應。
但近兩年來,以茅台酒爲首的頭部白酒企業已全面暫停貼牌定制酒,孫萬峰的酒廠現在主要面向省内中小型酒企和部分外省酒企售賣貼牌定制酒。
2020年,孫萬峰的酒廠擴建完畢,這些年來孫萬峰和他的合夥人持續把利潤再次投入到酒廠的運營中,目前已累積投資600多萬元。
醬酒熱度最高的時期,外來資本不斷湧入茅台鎮投資酒廠。2020年,有投資公司找到孫萬峰,想以1000萬元左右的價格買下酒廠,但孫萬峰他們認爲價格太低,拒絕出售。
去年熱度“退燒”後,孫萬峰的酒廠也不乏人購買,隻是開出的價格均略低于1000萬。
但孫萬峰對此并不在意,廠房擴建完畢後産能有了大幅度提升,今年預計銷售額将達到5000萬元左右。前幾年投進去的錢最遲也将在明年收回本。
“無論如何,反正是不差錢了。”孫萬峰說。
04
人生的潮水流向何方?
一股高漲的經濟趨勢背後,一定伴随着人和金錢的流動和聚集。
互聯網是,醬香白酒也是。
到茅台鎮賣酒的回報其實并不比在互聯網差。雖然個體收入有差異,我們無從得知每個從業人員具體的薪資水平,但從兩個數據可以窺見釀酒産業爲當地帶來的實惠。
一是鎮GDP破千億。據“仁懷市茅台鎮人民政府”官方微信号,2020年茅台鎮實現地區生産總值1092億元,其中完成工業産值890.7億元。
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茅台鎮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59730元,高于省會貴陽的40305元,甚至也高于成都、重慶,而同年北京這一數據爲69434元。
二是去年茅台集團新組建的和義興酒業分公司面向當地招聘一線生産工人,人均待遇稅前約10萬/年(基本工資+績效工資+七險二金)。
和義興酒業分公司2021年社會招工簡章(圖源:貴州茅台酒股份有限公司官網)
2021年底,#貴州茅台員工人均年薪31萬#話題曾一度登上新浪微博熱搜,網友們熱議工人的工資是否被高管“平均”,有媒體跟進此事,到茅台鎮實地采訪後獲悉:茅台酒廠一線釀酒工人年收入在20萬左右,且酒廠包一日三餐,工人們家住當地花銷很少。
互聯網浪潮興起的十幾年裏,互聯網人養成了衡量回報率、捕捉風口的敏感,這也許是他們樂于轉換到白酒賽道的原因之一。千裏迢迢來到茅台鎮,也因爲這裏有可能容得下他們從“打工人”變成老闆的希冀。
逃離北上廣,進軍茅台鎮,總要給人生找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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