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疫情管控和經濟發展兩者之間,把握更合适的尺度,留足普通生意人的喘息空間。
讓我們先來看兩張全國疫情圖:
一個結論是:現有新冠确診病例占累計确診病例近60%。
相較此前以武漢爲主的疫情、全國各地散發的疫情,此輪疫情集中式爆發于中國經濟核心地帶:東南沿海。長三角地區的重鎮上海和珠三角地區的重鎮深圳,都是重災區,浙江與廣州也被波及。
這意味着什麽?據工銀國際首席經濟學家程實、工銀國際資深經濟學家張弘顼的研究:
模型分析顯示,本次疫情沖擊将對一季度實際經濟增速造成1.8—2.1個百分點的拖累。
小巴願意展現這一張“此輪疫情影響拼圖”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塊——受疫情以及經濟大環境影響,無數商業租戶被迫停業,而高昂租金成了他們的心病,因此與房東形成錯綜複雜的矛盾關系。
如何處理這一問題,事關未來經濟大局。
3月6日,受疫情影響,杭州四季青一條街暫停營業,3月23日左右部分恢複營業。這對杭州服裝業原本是一個好消息。但在3月23日下午兩點左右,微信群裏開始傳:杭州環北絲綢服裝城出現了商戶“關檔抗議”,還說“鬧得最兇的是四季青”。
杭州四季青一條街與杭州環北絲綢服裝城,前者是中國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之一,年交易額過500億,江湖上有“中國人均一件衣服來自四季青”的說法。後者擁有上千家檔口,亦不可小觑。在全國服裝産業,它們所代表的杭州服裝批發産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它們關系到國内服裝産業的變局,并折射出實體經濟和經濟大環境的一部分發展現狀。
01
“這裏很多都是虧的,隻是大家在硬撐”
上千個租戶的“關檔抗議”
3月23日下午三點,我們先來到環北絲綢服裝城。結合多位老闆娘和店員的說法,以及現場的視頻材料,在3月23日上午時間,上百個服裝城的租戶高喊着“退租”的口号,使得周邊的環境聲音也淹沒在這巨大的聲浪之中,大量圍觀的人們舉起手機錄像和拍照。
但是,這些服裝城租戶還沒有放棄。于是出現了“關檔抗議”的軟性事件,這一行爲并沒有被阻止。
一樓入口的左右過道裏,相當多檔口拉上了卷簾門。有的檔口,卷簾門離地面留下手掌大小的空隙,證明還并沒有完全要關門的打算。門口是拿着小闆凳坐着的女店員,百無聊賴,但很多店老闆都不在。
據了解,環北市場共9個樓層,檔口數以千計。一樓的商戶爲200—300家,大部分有閉店舉動。或關門或關燈。或有人在門口,或門口沒人。多位租戶稱,其他樓層也基本如此。
“這裏很多都是虧的,隻是大家在硬撐。”去年搬到環北市場一樓,一個拐角處檔口的二批商家王莉說。她家還開着門,但明顯是“關檔抗議”的擁護者。
這家檔口斜對面的女店員張藝涵解釋,第一(因爲疫情)沒有人進來,也進不來;第二,(因爲疫情)很多快遞發不出去,也進不來。
張藝涵從今年正月初八開始上班,至今不到兩個月時間裏,相較往年的訂單量預估下滑了80%。“不嚴重能鬧?你往年沒聽到過吧?”她說。她們家也開着門。據她透露,疫情第一年生意基本正常。去年來說,虧掉的開支,主要是4個月薪1萬左右的員工薪酬支出。
在這種情況下,要求市場方面退租或者降租成了緩解她們困境的關鍵。王莉說,市場上人都沒有。“租金太貴了,租金便宜點可能還能撐一下。”
具體來說,王莉,以及周邊的門店老闆娘的訴求是,年租金降一半。如此“大家可能都還能承受”,以期達到“今年能熬過去”的目标。
據了解,檔口的面積一般是7—8個平方左右。根據位置、面積,租金都有一定差異,大多是在40萬—50萬元一年。
事實上,該市場不少檔口是二房東轉過一手的,到了商戶手裏,價格往往翻了一番。“房東簽下來才12萬—13萬一年,給我們一年40多萬”。多位老闆娘與店員說道。
“疫情已經好幾年了,房租是一年一年地漲,去年有二十多萬、三十多萬的,今年都是四十多萬、五十多萬,以及七十多萬的。”張藝涵表示。此外,她還表示:“有些時候市場不讓他們(指中介)漲,他們變相在合同上面做手腳,賺你錢。”其所在檔口面積不到7個平方,年租金爲45萬元。
小巴問了這家檔口的老闆娘:“爲什麽這麽貴還租?”她的反問我:“不租的話,我們在哪裏?”她的意思是,她做了十幾年的服裝生意,積累了大量客戶,租這樣一個較知名服裝市場的檔口是維持商業往來和良好信譽的必然選擇。
小巴又問王莉,既然去年硬撐,爲什麽今年還續租,對疫情沒有重視嗎?她的回答是:“沒有人可以預料。”
“整個服裝行情都很差,疫情、天氣(指今年春季天氣偏冷,不利于春裝銷售)……都有影響。”對此現象,一位市場工作人員總結說。具體到解決方案,這位市場工作人員以及其他多位工作人員都默不作聲,隻能靜待市場管理層的消息。
02
“家家戶戶壓貨十幾萬,生存不下去了”
四季青老市場數百個租戶的心聲
也是在當天上午,杭州四季青老市場(二十多個服裝批發大樓中的一個)的幾百個租戶也在市場門口的空地,一起大喊“退租”“減租”。
小巴是在下午四點半來到四季青老市場的。環北市場還有人看店,在四季青老市場,幾乎沒有人。
狹長的通道四通八達,延伸出去都是一排排、一列列大小規模相似的檔口。但這些檔口幾乎都是閉門的。白色的卷簾門與白色的地闆、天花闆組合起來看不到頭,形成一種安靜、沉悶、詭異的氣氛。如果是正常營業,人頭攢動,自然不會是這番景象。
四十多歲的李麗君是當天早上要求市場減租的租戶之一,她是四季青老市場的八年老租戶,其檔口是整整一條通道上唯一開門的檔口,顯得突兀。事後小巴才知道,因爲有零散快件要發,她才留在檔口。
“其實我們今天沒有‘鬧’,隻是要叫市場部給我們一個交代,關于減6個月租金,其他也沒有别的要求,如果我們再經營不下去,那是我們自己個人的問題。我們自動會退出。”李麗君委屈地表示。
如今,她們面臨的窘境是:由于疫情等影響,貨幾乎發不出去,而且有大量的退貨。“不要看我店裏這點貨,我們客戶手裏都是貨,因爲全國各地很多地方的零售店都關門了,他們賣不出去,都退到我們家裏去了,因爲這裏快遞不能進。”她說道。如果她不接受退貨,則可能意味着以往生意關系破裂。
如今杭州的服裝廠家、二批商家、零售商,這三者的處境都十分艱難,因此關系充滿矛盾。二批商家向廠家退貨,零售商向二批商家退貨,亂了套。
據了解,這些租戶“家家戶戶壓貨基本都有十幾萬”。“今年我們幾乎就生存不下去了,本來生意就差,加上疫情,款式再好、人再能幹,沒辦法銷售出去。”她無奈道。
由于以往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萌發了希望市場減免租金的想法。“我們不是說不經營,而是這樣壓力會小一點。”她強調。
她的檔口面積較大,年租金是49萬元。這三年沒有漲過,略有下降。除了租金成本外,有3個店員,平均月工資是一萬元,包早餐和午餐。“我們市場很簡單的一葷三素的盒飯都要18塊錢。”她說。
“我一個外地人在這裏,家裏要贍養老人,小孩教育,房貸車貸都是靠這裏收入的。”李麗君無奈道。或因如此,她在跟人通話時,提到“我都好像缺氧一樣”這句話。說到下一步計劃,她也不清楚,“大家都說沒生意,都不開門”。
當天,市場部給李麗君們的回複是:給他們時間,要上報有關部門。但沒有說明确的時間節點。
03
服裝市場舉步維艱,“火藥桶”如何撲滅?
讓我們再把視野放大一些,從全國來看,整個3月,堪稱是中國服裝市場的停擺月。
受疫情影響的服裝市場不止杭州的兩個,而是遍及浙江湖州、廣東東莞、廣州、深圳、山東即墨等全國知名的服裝市場。
◎ 中國童裝之都——浙江湖州織裏:3月8日休市,3月25日解封。
◎ 全國最大服裝市場之一——山東即墨服裝市場:3月13日休市,3月26日複市。
◎ 全國針織毛衣生産、銷售集散地——東莞大朗:2月24日封控,3月29日解封。
◎ 廣州主要服裝批發城——白馬、壹馬、紅棉、天馬、西郊、金象:3月9日封控,3月23日相繼恢複。
◎ 外貿、原創服裝中高端市場——深圳南油服裝市場:3月14日休市,3月24日解封。
……
此外,據财信證券,2022年1—2月,網上商品和服務零售額累計同比增長12.20%,實物商品網上零售額累計同比增長12.30%,與近些年來比,大體呈下行趨勢,而在吃、用、穿類中,穿類同比增長爲3.9%,遠不及吃類的12.7%和用類的15.10%,表現較弱。
分析稱,今年以來疫情反複,終端消費疲軟。以及天氣反複,冬春季的服裝供需錯配,消費意願有所降低。
實際上,根據租戶的爆料,在廣州等地也有類似的“呼籲減租”的行動。那些發生在廣州等地的群體性事件視頻已經到處流傳,一位環北市場的租戶把相關視頻發給了我。
但租戶們之所以采取特殊手段,不僅僅是因爲經營環境差,對租戶來說,在政策方面還有“減免6個月租金”的可能性。
今年2月18日,國家發展改革委等14部門印發《關于促進服務業領域困難行業恢複發展的若幹政策》(以下簡稱《政策》),其中提到:
2022年被列爲疫情中高風險地區所在的縣級行政區域内的服務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承租國有房屋,2022年減免6個月租金,其他地區減免3個月租金;各地可統籌各類資金,對承租非國有房屋的服務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給予适當幫扶。
但其中有三個必備要素:中高風險地區、縣級行政區、國有房屋,除了中高風險地區以外,其他要素大都難以完全符合。它們并非縣級行政區以及國有房屋。
比如,四季青一條街和杭州環北絲綢服裝城都位于市級行政區,背後的市場管理方四季青服裝集團和杭州環北絲綢服裝城有限公司均是民營企業。
或因如此,四季青服裝市場管理方給一家媒體的回複是:“沒有接到這樣一個文件或者是這樣一個政策下來,如果有優惠政策,我們肯定遵守不用說了。”
小巴咨詢了前法官、上海律與匠律師事務所主任常東嶽,他分析認爲,對簽訂在新冠疫情之前的租賃合同來說,新冠疫情屬于不可抗力毋庸置疑。但“在此情況下,同樣遭遇不可抗力的影響,作爲個人或者民營企業的房東及租客受到的沖擊并無不同。對個人或者民營企業的房東或租客來說,降租固然可以降低租客的損失,但與此同時直接損害了房東的利益”。
他還強調說:“争取減免租金固然是租客的權利,減免租金卻均非房東的法定義務,不論房東是否爲政府或國營企事業單位。”
這無疑是一個情與法的難題。
值得一提的是,3月26日,杭州再度推出《促進服務業領域困難行業恢複發展40條政策》,其中第九條也提到“減免市場主體租金”:服務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承租市、區屬國有企業房屋,免除3個月租金、再減半收取3個月租金。鼓勵非國有房屋租賃主體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合理分擔疫情帶來的損失。
顯然,這條政策并沒有爲四季青老市場與環北絲綢服裝市場的租戶們,完全掃清政策障礙,打通減租通道。
此種情況下,常東嶽認爲,由租客與房東共擔風險是最恰當的解決辦法。“租客可以以‘情勢變更’爲由起訴變更合同或者解除合同,法院可根據‘公平責任原則’裁量是解除租賃合同并減免違約責任還是不解除合同但酌情調整租金。”他說。
所幸的是,半個月後,市場方面開始有所讓步,表現出共擔風險的誠意。4月5日,杭州環北絲綢服裝城公衆号發布消息,決定爲商戶減免租金,其中有三種方案,具體細節未透露。
與此同時,四季青老市場方面也有了消息。李麗君告訴小巴,四季青市場方面給出的減免額度是2個月,并且以相關部門的名義。這與他們的訴求相差4個月,她們目前不同意,仍在觀望和争取之中。但是,他們組建的微信群已被市場方面監控,使得他們的處境頗爲尴尬。
04
所謂“時代抛棄你時,連招呼都不打”
在這一過程中,一個過去幾年逐漸在生意圈中形成的共識又被不少人強調:
即,在一個充滿不确定性和紅利不再随處可得的世界,一門生意都不能隻依靠單一流量,不僅僅要有線下渠道,也要有線上渠道,要公域流量,也要私域流量。
事實上,小巴也遇到一些未參與呼籲降租、減租的租戶。3月23日當天,小巴還來到四季青一個主賣韓國、歐美進口成品服裝的大樓。
整個二樓幾乎隻有一家開門的店,其老闆娘告訴小巴,由于這邊大部分門店都是賣韓國貨,而韓國疫情嚴重,貨進不來。
她所在門店算一個半檔口,月租金是7萬塊錢,年租金稍高于老市場和環北絲綢服裝市場。此外,其今年以來的銷售額跟往年比,少了三分之二。
小巴問,她爲什麽能夠正常營業。她告訴小巴,她本身是自産自銷,所以,沒有其他二批商家往往需要壓十幾萬貨的憂慮。此外,“三樓正常營業的要多一些,做歐貨的基本都開了。”她說。
而之所以四季青老市場成爲這次事件的核心,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服裝實體店的轉型問題。
“我們老市場的人其實都比較老實,屬于勤勞肯幹的那批人,年齡都在40左右、文化程度偏低,都是苦人家出身。”李麗君告訴小巴。老市場,是四季青一條街上曆史最悠久的服裝市場,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曆史。
相比而言,四季青其他新市場的租戶以年輕人居多,他們不少人早就開始電商、直播等方面的轉型,這是老市場的人難以适應的。類似的聲音也出現在環北絲綢服裝市場。“直播也要投錢啊,一投就是好幾萬,投進去還沒有影子。”一位租戶說道。
“抖音确實成就了很多人,但也把我們利益損害了。”李麗君無奈道。
吳老師在《地标70年》曾拍攝過四季青,其中提到一個叫秋楓的85後女生,是一個四季青的“租戶二代”。從她媽媽手裏接下檔口後,她做起了直播,颠覆了上輩人的玩法。“媽媽做批發的時候,不知道衣服最後賣給了誰,現在,我知道它穿在誰的身上。”秋楓說道。
這似乎又回到一句流行老話,“時代抛棄你時,連招呼都不打”。
這樣的邏輯未必對。李麗君們既然能有大手筆的資金租用四季青和環北市場的檔口,并明确表示減免一定的租金,就能熬下去。可見,線下實體店或許會被操着新式武器的電商、直播們分去部分生意,但勤勞苦幹,經驗、資源豐富的她們還是可以完成基本的過活養家的目标。
如果每個生意人都必須“全副武裝”才能生存下去,不然沒有生存空間,這未必過于殘酷,也不完全符合當前的現狀。
目前解決問題的關鍵可能還是,在疫情管控和經濟發展這兩者之間,把握更合适的尺度,如此普通生意人仍有喘息空間。你覺得呢?
注:張藝涵、王莉、李麗君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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